2013年4月19日 星期五

小津的《東京物語》/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


小津的電影每次看又每次不同,我想應該是他的留白跟細節都藏有許多,才會如此。今次重看發現我心中理想的日本,搞不好就都存在小津給我的幻覺當中。無論是戰後的反思,或者是對於長幼尊卑的禮貌,衣著跟建築物的秩序。也發現小津那種細緻,真是要大銀幕的最佳選擇。

始 因結尾前小女兒的那個凝視,她在課餘間走出陽台看到離開的火車,思念起二嫂原節子(人才剛走,就開始思念),而人在火車上的原節子,拿起懷錶,也思念著剛 走的婆婆(可隱喻到其先夫及戰爭),這三代女性的對望,真是安靜的迷人。上一代留給戰後女性的回憶及遺物,戰後女性又成為新一代女性的個性標竿,而且戰後 女性的身影是流動的(在火車上)。上一代女性成為故物(懷錶的時間象徵意義真是神極了),新一代女性正在教育英才(空檔中想起二嫂),這樣卓越的觀點與暗 示僅靠這幾個鏡頭竟以足矣,小津與野田高梧真是簡潔神妙。

另外一點則是,電影中飾演婆婆的東山千榮子臉上都掛著笑 容,其實笠智眾也是,然而最後笠智眾跟原節子說,婆婆跟她共度那夜,是婆婆在東京之旅最愉快的一夜,事實上那是一個兩人都哭泣的夜晚,換言之,老人家的糾 結,對於戰後還無法擺脫自身處境(日本戰後的傷痛),與對守寡媳婦的不捨跟愧咎,哭出來反而是愉快的經驗。小津一方面暗示著這種對比,去熱海不愉快不跟女 兒說,在媳婦家哭完卻是很愉快,這種雍容大度,也是小津電影印記。

當父親跟眾兒女告謝後,大女兒跟小女兒要一碗飯, 小兒子接著也跟小女兒要一碗飯,在幫兩個哥哥姐姐服務完後,原節子特別轉頭給了她一個微笑,這個微笑真是巨感人。同樣當兩老流落公園,婆婆忘了傘,被笠智 眾甜蜜的嘲笑著,對比她在原節子家裡忘了傘,原節子善解人意的笑了一下,馬上幫她拿出去。小津電影中那種嗯嗯阿阿的聲音實在很好聽。

最後整部電影最讓我震撼的,竟然是原節子微笑著對著婆婆說:「不用擔心,我不會讓自己變老的」,這句驚人的對白,讓我突然覺得,她息影那麼早是有原因的。我們全球影迷心中的原節子真的沒有老過,至今仍是神祕又美麗的形影,笠智眾則是老起來放很久。

而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就是另一個版本了。(以下有雷,要看請自己負責XD)


《東京家族》是日本庶民導演山田洋次向大師致敬的作品,同時也藉機對這個日本新世代作出呼喊及回歸的佳作。因此,電影除了保留溫暖的老爸老媽外,更多了一些意在言外的感嘆。

對 我而言,當然最神奇的莫過於他把原節子的功能性,一次換成了兩個-蒼井優及小兒子妻夫木聰。這是我覺得他重新拍攝最成功的地方。他不但讓新生代,或者是活 在戰(災)後的人類,有著新的價值觀陳述,更有著新時代的氣味。比如蒼井優的騎腳踏車及古典溫柔的個性,妻夫木聰的跑車跟不面對父親(傳統)的個性,在在 都是時代的意喻。

其次是把戰後的傷痛,也換成了對於福島核災的反思,所以原來這部電影是反核的。這個現代化的觀點,也同樣保留了小津的精神,小津是戰後重建心靈,山田洋次是災後重建家園,兩種『重新建構』( reconstruction),都藉由著年老的衰敗及聚集而來,也同樣是獻給日本社會的情書。

不 過即便是同一個故事,電影《東京家族》比《東京物語》更催淚得很,充滿山田洋次一貫通俗的手法。小津含蓄更多。母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時,妻夫木聰去哭喊流 淚(那段真是無敵催淚,全場哭成淚海,也很日本人哭喊的典型);在小津電影中只是淡淡然的,掀開母親頭上的布,落下幾滴淚珠。同樣陽台的那場戲,父親也讓 妻夫木聰再度展現他淚光閃閃的演技;在小津的版本中,原節子尋找笠智眾,笠智眾僅說的是,天氣真好,這種婉轉高反差的情緒,堪稱是小津的最溫婉諷刺人的神 勁。

小津的電影對我個人而言,最感人的地方,就是它像極了一個深愛某人某物的人,因為時間性(年紀到了、社會價值、 甚或是國族天命),要去贈與它心中最珍愛的寶物,這種割捨與捨得(同樣包含著說服角色與觀眾),不是無常,而是人生的宿命。這個它可以是他她它,也可是傳 統精神,人類的美德。《東京物語》也是,錶即是母親也是老婆更是婆婆,即是戰前人物也是古老禮儀更是舊時代的美好。

在 山田洋次的電影中,他清晰溫情的說了一個道理,在這樣的「時代」下,有著善良的人已罕,這樣的人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才能在世上無懼的活下去。對比著母親 說父親是個"好人",而父親終於體認兒子的善良是他最大優點。現代人都是自私的,但也是出於無奈的,這點在兩個版本相同,因為忙碌,因為事業,因為孝心的 多寡,體貼的程度。但山田洋次比較賤,他讓醫生長子對著從事藝術的小兒子說:「反正你很閒」。這句真是深得我心,因為曾幾何時也有個醫生好友覺得我寫稿過 活是不務正業,這五個字真是如猶在耳。

相形之下,小津的電影看似溫婉但實則諷刺,暗藏著許多心機,堪稱是『攻心計』 系列的導演。而山田洋次不一樣,他對於國家的感情,對於女性的感情,是來自於對於某種武士道的堅持,某種哲學上的喜悅(或是某種堅持後的最大禮讚),所以 他的電影會有比較多的甘草人物(丑角),也相較比較少有這種神神祕祕的隱喻。

母親在東京過夜的那個處理,則是最明顯的導演印記展示。山田洋次的版本充滿笑容跟幸福,但小津的版本盡是戰後的眼淚。一個充滿著意外的幸福驚喜,一個充滿對於國族遺恨的不捨與愧咎,兩者對照起來看,兩位被喻為大師的作者風格就昭然若揭了。

無論是山田洋次的《東京家族》,又或者是小津的《東京物語》,都是對於東京/日本的一個時代速寫,山田溫情而幽默(大男人主義),小津則是優雅而節制(狡猾個性),這應該是,這兩位前後任重量級日本導演,最大的同與不同。扎根於電影與個人情感之上,又意喻於國族感情中。

災難後如何開啟美好的時代,是否是「時代」的凋零跟突變,讓人們現形。家族/國家的概念對於後代人的心理改變,則是箇中滋味都不同,而這種改變的滋味,無疑對於人類歷史而言,僅是一種常而已。

(完)

2012年3月3日 星期六

誰懂顧爾德...




天才的誕生
每一個時代都有偉人或天才,但跨越時代進而影響後代的人,並不多。樂壇中,鮮少有演奏家能讓音符在太空遨遊,藉衛星傳至宇宙外太空,永遠流傳,那是顧爾德與全宇宙最寧靜的對話。1932年,天秤座的顧爾德(Glenn Gould 1932-1982),出生在加拿大的多倫多,身為挪威作曲家葛利格的遠親,母親是他鋼琴的啟蒙老師,父親則是業餘的小提琴家,雙親對他的栽培有嘉,而且相當寵愛,間接促成了這位怪誕又可愛的天才,日後讓世人難望其項背的古怪特質及個人標記,其實皆由其家庭教育開始。
顧爾德的父母親在教會認識並結婚,因此他們一家是虔誠的教徒,或許也是這種原因,讓日後顧爾德的演奏中不時流露出悲憫的氣質。雖然從小就才華洋溢而備受矚目,他首次「正式」以鋼琴獨奏者的身份登台公開演出時,也已經14歲,並非特別的年輕,但他當時無論在學校、教會,或多倫多都早已稱得上是名人等級的天才小鋼琴手。當時的加拿大廣播電台(CBC)獨具慧眼,率先開始轉播他的演奏。1950年才18歲的他接下CBC廣播電台的工作,開始他另一個醉心的事業:廣播。然而改變他的命運,使他為人津津樂道的,是1955年一月他首度在紐約登台演出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這個原本被視為是催眠曲的表演,竟徹底征服了紐約的樂迷及樂評,讓人完全著迷於他那靈活的“解讀”巴哈,以及純熟又風格化的個人節奏。美國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CBS)當下就決定與他簽約。

同年六月,年僅22歲的顧爾德錄下了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

1955年的「郭德堡變奏曲」
這個初次的「郭德堡變奏曲」錄音版本(同時也是顧爾德在CBS的首張專輯)在當時引來不少話題與爭議:他是二次世界大戰後,第一位訪美的北美鋼琴家,也改變了許許多多人對於巴哈、甚至是古典音樂的另一種閱讀方式。有人覺得挑釁、有人讚嘆不已,時至今日聽來,都是相當前衛而且充滿奇趣的錄音經典。
六月的紐約非常熱,來自加國北方的顧爾德卻全副武裝-穿大衣、戴圍巾、露指手套,及一條毛毯去錄音,演奏前雙手在熱水中浸泡許久,因而雙手經常通紅的演出,彷彿他還在寒帶地區一般。驚人的是,他腦中背起所有的樂譜,所以彈奏時他不僅完全改變原曲的節奏,更不時閉上雙眼、隨之吟唱,彷彿是起乩一般,鼻子快要貼到鍵盤,身體縮成一團,但對於一旁的錄音師而言,他那喃喃的歌聲最令人苦惱,因為如何只錄琴聲降低人聲,成為一大專業難題。顧爾德堅持要坐在他父親為他製作的一把極矮的摺疊椅上才能演奏,因此畢生這隻會發出怪聲的椅子與他的哼唱聲同樣為顧爾德樂迷所喜愛及陶醉,更伴隨在每張錄音唱片裡。他還有個怪習慣是在演奏中會想喝水,所以他總會在鋼琴上擺上一杯水,而他父親也特別為他訂製了放置水杯的架子。換言之,這些怪異的言行舉止,都可能源自於對於家的思念-也就是「鄉愁」。
沒有想到,這張演奏專輯成為了當年度最火紅的古典音樂專輯,當時古典音樂界鮮少有人能首張專輯就登上暢銷排行榜。而他越成名,雪片般飛來的演奏邀約,也讓他離朝思暮想的加拿大家鄉更加遙遠。美俄冷戰期間,他到蘇聯巡迴演出兩週並大獲好評,1962年,指揮家伯恩斯坦特別在演出前致詞,聲明他個人雖然不全然同意顧爾德的演奏方法,但由於他的「出色」才華能讓布拉姆斯的鋼琴協奏曲充滿著好奇、冒險,而且能說服人,因此他特別出來幫一般聽眾消毒一番。不過也由於他的獨奏常常搶了不少協奏家(尤其是指揮家)的風采,指揮家跳出來猶如替觀眾打預防針的這段罕見聲明錄音,也成為樂壇上相當著名的一段佳話。然而顧爾德的內心深處,是極不喜歡現場演奏會的,他認為演奏會是媚俗的,而且觀眾們只是想從中看到出醜,而非真的想聆聽音樂,對於藝術創作毫無前景可言。但他倒是經常上廣播在空中跟聽眾分享他對於音樂的「獨到」見解。兩年後,1964年,他32歲,宣布不再進行現場演奏,這一方面出於他的完美主義,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在不同的領域上,有更傑出的表現,因此他總是自稱是:「一個加拿大作家、作曲家及廣播從業人員,有空時也彈彈鋼琴」…他把彈鋼琴擺的很後面。



鋼琴之外的錄音藝術
在這部紀錄片中,我們看到了喜愛獨處的顧爾德,總是待在錫姆科湖的家,與他腦中的音樂大師及其樂譜做出腦內交流,嘗試分析與解讀那些音樂大師們的曲目,他認為音樂不是用手彈的,而是在腦中的。雖然他退出演奏,他持續在哥倫比亞唱片錄了超過六十張唱片,並張張曲目不同。顧爾德不再公開表演後,他開始從事寫作(樂評居多)、廣播(受訪與製作皆有)、作曲(常用他最愛的四個音符作曲、實驗風格強烈)、指揮等工作,他對錄音有極高的興趣,因此,他製作了許多由他配音及編劇的精彩紀錄片作品。他製作的其中一種是關於音樂家的故事,以荀白克與理查史特勞斯、傳奇指揮家史托科夫斯基為主,因為這些激進的保守派藝術家,其實某個程度與他本身的內在性格,是相呼應的。另一種則是在北極及寒帶加拿大地區的故事,被稱為「孤獨三部曲」的紀錄片。他對於那種生活在冰天雪地處境的人們,有一種無懈可擊的浪漫情懷,他總是覺得他們遠離城市及塵世的喧擾,但又能堅定固執的活出自我,同樣的,這種堅毅的「生命哲學」,也是顧爾德畢生所戮力追求的認同。
隱密的感情生活
在另一部紀錄片《顧爾德的時光之旅》裡,沒有提及到的感情生活,則在這部紀錄片中尋得一些蛛絲馬跡,這也是本片與其他的顧爾德研究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影片追蹤了顧爾德鮮為人知悉的情事,不只是他的感情,更有他與錄音助手之間的兄弟情。我們看到顧爾德一度就要獲得了幸福,最終宣告失敗,一度就要獲得兄弟,卻又無緣獲得。導演問著他的情人們,但最終都獲得一個事實,顧爾德是渴望愛又得不到愛的。這帶著一點宿命的感傷,也帶著許多天時地利的條件。他的女友法蘭西絲.貝魯特說到了他的控制慾,同居女友柯妮莉雅.佛斯(盧卡斯.佛斯之妻)則說到他晚期的服藥過量,影響了情緒,並記錄起他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而他與錄音師羅倫.杜克知己般的情誼,也在這部紀錄片中為顧爾德增添了許多人性溫柔的面向,他的人如他的琴聲,時而低訴、激昂,時而幽微、光明,只是他的人生故事卻總是帶著淡淡感傷。他有著天秤座極度不平衡的狀態,一方面希望能達到他內在對於音樂的理解,另一方面又對當時那種演奏會的型態感到厭煩,他如傳教士般佈道闡述他的音樂理念,確是嚴以律己、嚴以律人的形象出沒在他喜愛的人當中,影片中出現當年被他所善待的佛斯兒女,懷念起他來仍顯得歷歷在目一般。
1981年的「郭德堡變奏曲」
在他五十歲生日的前夕,他突然決定重錄一次他的代表作,這彷彿是他的安魂曲一般,一如預言了他不久後的中風猝逝。他在影片當中說到:「當你在與社會關係失敗時,你可以轉身就走!」但他這次選擇轉身重新錄製這首曲子,呈現的是一個如泣如訴,緩慢深情卻又療癒人心的郭德堡變奏曲,從22歲到50歲,這28年來,他與寂靜共鳴、與孤獨同奏的精華演奏,這詮釋竟意外的生出另一番愁滋味與昇華感,古典樂在他的手中,成為又一次的經典。

縱觀顧爾德短暫的一生,他既是鋼琴家同時也是一位革命家,他不只改變了人們對於古典音樂的慣見,更企業化的經營以及使用不同的媒材來改變音樂及人類的關係,換言之,他其實嘗試做的,是讓音樂與人類的距離做出適度的改變與突破,藉由這種創作、這種革命式的表達,使用他的音樂替他現「聲」說法,讓這些音符成為地球上最美好的遺產。顧爾德把他心中的巴哈及郭德堡變奏曲及其他的古典音樂大師作品推陳出新,而我們也因此更能體會音樂那份浩瀚無盡的優美與感傷。倘若沒有顧爾德為我們轉譯那些音符,那些美妙就不復存在,他以終極的投入分享了他超越常人般的生命音符,至今那些只屬於顧爾德的琴聲,還是依然那麼令人心碎與神往!


*博客來現售中: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dvd/dvdfile.php?item=D020042636

2011年11月1日 星期二

《只有你》-「楊貴媚的蜘蛛精,我的阿飄」

以下也是有雷****


如果說前一晚的「陸弈靜的點滴,我的死海」,是等待與人及身體的”重逢”,那麼,楊貴媚這隻蜘蛛精就是在等待人間情愛的香格里拉。劇場非常實驗的,再度讓觀眾等待著床上慢慢起身的楊貴媚,這不但讓我聯想到蔡導驚人的短片《洞2011》,更讓我進一步理解了整個故事。

這是個鬼魂(人)眷戀鬼魂,嘗試破繭而出的故事。

鬼魂,妖精,等待著變成人,或者等待著唐僧歸來,然後好吃了"它",千年的修行如同脫不掉的感情,一層一層的盤旋而上,於是,整齣劇顯得更加迷離,但也更加的神秘... 蜘蛛精是癡情的,因為她怨念推土的同時,耳邊聽到的是,妻子對於埋在土裡丈夫的哭訴,這段廣播一語雙關的指出一個事實,陰陽兩隔,人事已非。換言之,她是空等待的鬼/阿飄,而她想的人,不在這個空間,一如她把土堆弄成如蜘蛛狀,也只能自己躺在上面流著眼淚....

我們看著蜘蛛精如同恍惚般的瘋狂繞著她的床,無男人的床,同時也是她的陷阱?但這個陷阱,卻如同手機一樣,不斷的喚醒她,卻又不作聲,於是,她陷入如同輪迴一般的苦痛。

至此,我突然發現,這不僅是楊貴媚的個人情愛世界,更是蔡導最擅長的主題。那至極的寂寞衍生物,開始慢慢蔓延開來。唯有老歌,唯有古老的故事,唯有那些不存在世上的,或者是憑空的,對於鬼魂/或者失魂者,才能換得暫時的應合清醒與撫慰。

一離開這些音樂,這些聲音,整個空間就變得巨大的荒蕪跟寂寞,楊貴媚出神入化的肢體,以及某種自戀卻同時自傷的段落,實在是美的出奇!更幸運的是,這齣與上一部,竟埋著相同的關聯性,也是這種關聯性,讓整部戲更加豐沛動人。

從頭到尾看似鬼魂/蜘蛛精/棄婦,甚至是因愛而狂,找尋慰藉的阿飄,她想洗淨身上的泥土,但內心卻還是一樣紊亂,因為,她並沒有去餵飽她的內在,這種空洞,最後竟神奇的跑出了一碗泡麵!

所以鬼開始孤單的吃著泡麵,或者說,蜘蛛精吃泡麵,這個吃的動作,開始了最重要的連結,這是否是,表示,她根本不是鬼,不是阿飄,不是精,甚至,她也只是個凡人?只是一時慌心?

下一個鏡頭完全說服了我,那個銀幕上走出來的楊貴媚,從人行道遠方緩緩走來,這完全是21世紀的《愛情萬歲》最後七分鐘。

更神的是,這段看似治癒,或者走出口的場景,跟「我的死海」的陸姐,恰成對比!我們看著鎮定,不再顛簸、終於好好"行走"的楊貴媚,從地下道遠端走近了鏡頭,然後上了階梯,但是,外頭正下著滂沱大雨。

這個鏡頭神妙到出奇,這個雨,竟然又意涵著"清洗"或者是意涵著"重生",或者是從妖變人,或者是,願意復原?走出了盤絲洞到了水濂洞口…. ?

所以,心魔要不要出關,重點在於放不放得下?

我們看著徬徨的蜘蛛精,最後選擇走回頭,然後用階梯上的蠟燭點煙,這個場景在陸姐的鏡頭同樣存在著,不過,陸姐卻是帶著一把傘的。所以,鬼是什麼呢?

是那殘餘的火光,還是那一點點對於人間的眷戀?又或者,是傘裡的蜘蛛呢?

燈光一亮,楊貴媚突然化身為金髮歌舞女郎,唱著張露「看著我」,開啟了整齣戲最動人跟深情之處。這個迷幻傷感卻又帶著興奮的片刻,就在看似歡愉的歌舞中結束,一開始有聲唱,後來無聲空唱,臉孔卻同樣歡喜,一如從喜轉悲一般,這種突然而來金髮的歌舞女郎跟對嘴歌唱,恰巧與另一位巨匠大衛林區最愛的黑/金髮蛇蠍女作出呼應。

換言之,這其實是蛇蠍女/蜘蛛女的幽微內在世界心理故事,從東方角度最後魔幻的攝入了西方的原素,並進一步的復古的把老故事講成新的情愛故事。

因此,身為女主角的楊貴媚最後哭泣的出來致謝時,我真是有著無比的感動,因為這是一齣超難的室內心理劇,也同時是一部自我展露無遺的作品。無法自己的-演,情,活,死,無論人間或鬼界,妖精界或者仙界,都是一個情愛時空的裂縫而已。她與蔡導合作的默契火花,讓我們窺見楊貴媚處女秀個人內心深處的性格,而這個窺見,絕對是一個瑰麗美妙的驚嘆號!

《只有你》─「陸弈靜的點滴,我的死海」

以下有雷,,,,建議未看勿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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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在《不散》的陳湘琪背影讓我想到奧戴莉赫本的《黃昏之戀》時,我就覺得,蔡明亮是東方,甚至是唯一,捕捉得到那種孤獨的優雅的女性的導演,能掌握到這種淡淡的韻味的導演,又能散發出詩意/幽默/悲傷 的步伐,堪稱他是東方的比利懷德一點也不為過...

但比利懷德長舌中產階級又尖酸詼諧,用來形容蔡明亮並不恰當,因此就如同毛姆說的,藝術中最令人感興趣的就是藝術家的個性;如果藝術家賦有獨特的性格,儘管他有一千個缺點,我也可以原諒。

蔡導演的堅持,成為了他變成大師的原因 。所以,這部『陸弈靜的點滴,我的死海』當然一樣會被視為是悶的,無劇情的,或者瑣碎的。但在他的影迷眼裡,看到的都是熟悉的蛻變。
故事其實是由陸姐的戒咖啡開始,而這個"戒咖啡"成為整齣劇的主旨,陸姐午夜夢迴會聽到一首歌曲(重逢),彷彿是喚醒她回不去的時光,然而她的現實生活並不如意,因咖啡而對不起身體(未進食),戒完咖啡後,又關了咖啡店(如現實),所以,我邊看邊想著,這個咖啡象徵著什麼呢?

隨著長長的靜默,陸姐的睡眠,陸姐的聽音樂,以及陸姐的上廁所,甚至是,陸姐的亂舞((這段相當相當精彩))我一度甚至以為,會不會陸姐真的睡著了,而這戲就這樣超現實的結束。。。。(我這樣也太低估蔡導了)於是,每當我們不斷細細看著陸姐如同反覆,如同例行,甚至是如同寂寞的身影在房間時,我發現了,蔡導演要捕捉的,是某一種人類的失能,人與空間或者與物體甚至與人之間的「失能」。

說是感情失能嗎?也不是,說是溝通失能嗎?或許是,但也不全然,我個人能理解的,是一種,與身體缺乏對話(身跟心)。缺乏,以為滿足卻徒然一片死海的孤獨。這是屬於宅人類的,也是屬於,獨處的片刻與永恆。

所以,當黎明柔可笑的城市對談,或者是劉子千荒謬的流行樂,成為了現代心靈可讀或者能讀的資訊時,那些逝去的聲音,或者錯過的美好,更是難以追尋了。所以戒了咖啡後,世界不但沒有變得更清醒,反而更加的迷惘。陸姐從吊點滴,變成了掉入死海,從午夜夢迴到歌曲,到再也無法拾回或者轉到過去..

現在,成為了最大的,困境。於是所有的處境都是帶著凝滯,而那些拍打,呼喊,以及嘶吼,都只是某種嘗試醒過來的過程。最後,陸姐喝了咖啡,她不戒咖啡了,看起來也冷靜了,就在此時,沙發上的她突然把眼睛,瞟到了觀眾席,這個凝視,非常非常的迷人。

她就這樣,盯住了我們的眼睛,然後,久久的,不發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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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的部分,晚點再寫好了...才看了第一部就這麼喜歡,我更期待明天的第二部了!!

2011年9月7日 星期三

葛拉芙與我(1)從1995年開始

感恩蓬勃讓我從小到大的女神,葛拉芙,能夠在明年登台,這對我而言猶如是多年夢想成真一般。既然有這麼好的機會,我只好把我對葛拉芙的回憶,通通都寫一下。

做為一個不懂網球的人,第一場網球賽是阿格西對上山普拉斯的澳網決賽,當時還不知,那是阿格西第一次踏入澳網就奪冠,而之後阿格西四度於墨爾本封王,澳網也成為他的幸運地。但我的網球的啟蒙,卻是他日後的太座,史黛芬妮葛拉芙。

1995年,我開始了我真正的網球迷生涯。因為葛拉芙而開始。

當年我正在準備聯考中,非常痛恨聯考。我打開著電視,看到的是法網四強決賽,GRAF穿著藍色的衣服如蝴蝶般的打球,我當時馬上被吸引了,她的步伐跟球風都太特別了,在她的身上,彷彿拋球就是要高,正手拍就是要閃身,反拍就是要切球一般,腿就是要長,馬尾就是要綁(這兩句當我沒說...),完全的協調跟優美。實在是太賞心悅目了。。。。

我清楚的記得,那場比賽她贏得不簡單,而也是她傷癒復出後的第一個大滿貫,八強賽輕鬆的打敗宿敵莎芭提妮(她更譽為是多年來兩人對戰她最滿意的一場),對上西班牙第二高手的瑪丁妮茲,也是94年溫網冠軍(這位西班牙女將的正拍也非常強),大號正拍女王完全用她的正拍主導著比賽,但領先之後也開始遇到一些亂流。於是兩人打了三盤,我也欣賞了三盤,比數相當的接近,但所幸最後葛拉芙還是勝出。當年,不知不覺也看了男單的準決賽,張德培對上布魯蓋拉,張德培等於桑小胖一般,球技當中缺乏致命武器,但雙腿跟鬥志是利器,這種比賽通常不是我的菜,因為這種耐力戰通常磨掉的是我的熱情。葛拉芙或者費德勒這種具有致命性武器的選手,比較合我意。無疑的,她的高拋發球,還有大量的跳躍式閃身正拍,以及優美的反拍切球,凌波微步般的球風,對於前一年曾經三度打敗她,嘗試要衛冕的野兔桑琪士,並不陌生。這位西班牙第一種子,在四強打敗了日本的伊達公子,決賽中對上了宿敵葛拉芙。

前一年,葛拉芙先是在澳網決賽以六比零,六比二的懸殊比數大敗桑小胖,但接著開始走衰運,先是在法網散神的輸給了皮爾斯,又在溫網第一輪輸給了麥克妮爾,美網決賽則是從第二盤開始身體不適,最後因傷輸給了桑琪士,於是這場1995年的法網決賽,不但是世界第一爭奪戰,也是GRAF的甜蜜復仇。

第一盤葛拉芙氣勢如虹,火速的拿下,第二盤桑小胖很man的拿到,但到了第三盤,配合著網帶君不斷的協助下,葛拉芙賞了桑琪士一個蛋也奪回了世界第一的女王寶座,典禮上葛拉芙罕見的小哭了一下,一旁的桑小胖殊不知,她再也回不到世界第一了。也由於比數太懸殊,這一次,桑小胖沒有哭。緊接而來的溫布頓,桑小胖就哭了。。。

無意外的,剛奪回世界第一的草地女王(當時是五屆冠軍)葛拉芙一路打到決賽,桑小胖也出乎預料的打進了第一次溫網決賽,這位紅土高手第一次來到草地,表現的意外理想穩定,在決賽第一盤甚至先以六比四率先拿下,葛拉芙有幾個正拍inside out剛好被堵到,桑小胖的反拍又比正拍穩定,葛拉芙一閃神就被破了發球局。但葛拉芙慢慢拿出球后的心理素質,第二盤先以6:1 的大比分拿下後,然後在第三盤兩人展開一場經典決戰,一路纏鬥到5:5,開始了溫布頓女網史上最漫長的一局。

這個第十一局打了12個deuce,20分鐘,葛拉芙每每反拍切球上網,都是某種自殺球,被桑小胖給輕鬆穿越,但葛拉芙被穿越後,又會回到底線,開始用正拍取分,一旦取得領先後,又會忍不住上網壓迫,然後再被穿越,遙想當年我看得幾乎把我的晚餐給吐出來,還記得我爸在一旁說,葛拉芙上網就死了。但兩人的意志力大賽,簡直是對球迷的一大煎熬,終於,葛拉芙上網成功,然後順勢用一個深重的正拍,讓桑小胖掛網。順利的拿到她第六個溫布頓冠軍。桑小胖哭了,因為她第一次這麼接近溫布頓冠軍,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機會,以及她的賣力奔跑,最終卻還是輸給了這個德國天后。


但葛拉芙在球場外發生了逃漏稅的弊案,而她的父親,彼得葛拉芙一口氣承擔了所有的訴訟。然後她的宿敵莫妮卡莎莉絲在女金剛的鼓勵下,決定復出江湖,參加年底的美國公開賽,而WTA的決定是,讓葛拉芙跟莎莉絲兩人共享排名世界第一。(因為1993年莎莉絲遇刺後曾討論過是否要保留世界第一,直到有人積分超越,但最終作罷。)

於是兩位排名世界第一的種子,也神奇的雙雙在1995年美國公開賽出場亮相。

2011年8月7日 星期日

《生命之詩》


繼上部作品《密陽》幫全度妍拿下坎城影后後,李滄東再度以女性世界觀點出發,詮釋他對於韓國社會、或是當代社會流逝迅速又難尋的情感連帶關係-親情與家庭、個人與社會。這是某種延續《密陽》後的創作,《密陽》講的是全度妍喪子(受害者)卻難脫離傷痛、寄情外物的內在痛苦歷程,而《生命之詩》講的是尹靜姬為了孫子(加害者)罪行的補償與自我意識的流失。加害受害,兩者都讓周遭的人受到傷害。把這兩部作品等量觀之,李滄東如同完成某種對於當代青春消逝的嘆息,竟神奇對於社會與失去親人苦痛之間,把人性自私的閃躲面,如詩句一般,簡約而不道破。關於「失去」這件事,我們常費盡千辛萬苦想遺忘,卻往往無功而返的感傷。

與《密陽》中的單親媽媽如出一轍,尹靜姬的孫子與她同住,這種隔代教養成為了全片另一種對於中下階層女性(而且是老年)及青年的關懷。孫子及五位男同學聯合性侵的女學生投江自盡,加害者家屬們想湊足和解金去解決問題。而尹靜姬,是家長代表中唯一的女性,其它的加害者家屬都是父親/男性,都以為錢是萬能。所以李滄東隱喻出的,是這種單一女性卻遭受到群體男性脅迫的處境,當一群家長認為她是女人而比較好跟受害者母親(單親母親)溝通的同時,整個場景無疑也是某種男性社會上的意識霸凌,一如孫子伙同男性友伴強暴女學生一般。從女學生受害開始,到談判的外婆,到受害者的母親,都有形無形的,落入無援的女性處境一般。

寫詩是某種文學上的簡潔與超越,也是女主角贖罪安慰跟反抗父權的昇華。尹靜姬有著初期失憶症,但她總是打扮得宜的漂亮走訪各地,可惜她卻清楚記得孫子的罪行,也無奈地用肉體去換得和解金。女性卑微的處境更見一般。忘不掉的,都是許多不堪的回憶。當她碰到了受害者的母親,閒聊之後卻無言以對,女性對女性(母親對母親)那種同理心,失憶/忘記/說謊其實可以是一體多面,於是,電影的最終詩作也彷彿成為夫子自道的懺悔與不滿,在那個神妙的朗誦當中,電影由女主角的念白轉到受害女學生的輕吟,尹靜姬彷彿也成為這群體男性罪行的受害者,這種同理心伴隨著李滄東的許多旁觀鏡頭,彷彿告知觀眾,這是某種單純的眼光,無分年齡。女孩投江前的一笑,成為了某種救贖生命的方式,想去掩蓋的事實,終究幻化成另一種形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江水濤濤的流著,彷彿道出了生命的來往循環與無常。人文關懷強烈又不忘社會周圍處境的李滄東,總能在殘酷的絕境中找到撫慰,在主角的苦痛中,窺得一絲心靈上的和諧與寧靜。
(本文原載電影欣賞146期)



2011年7月23日 星期六

『夢土耳其約瑟夫三部曲』


                                                                                                                

「當我醉倒在路邊 /你走過來 /俯身看我 /巨大的星空 /我可以許一個願望嗎?」  -鯨向海



賽米•卡普拉諾格魯(Semih Kaplanoğlu)的『夢土耳其約瑟夫三部曲』(《卵》《乳》《蜜》),堪稱是影壇數年來最靈視又透徹的柏林金熊獎作品,不但擁有新寫實主義般的敘事模式,更有詩意語言般的攝影筆觸,在形而上的寓意跟實質內的劇情上,兼具象徵跟飽滿地呈現這個當代土耳其的三個約瑟夫。

然而,這三個世代,卻是出奇的用「地域環境」來捕捉跟結合的。既是同一位也是三位。土耳其的人文風景在影片中俯拾即是:都市的中年詩人,鄉村的青年,跟森林裡的兒童,彷彿當代”神話”般的奇景-海邊與道路,荒原跟森林,白天與黑夜,大量的動物跟早餐桌上的卵、乳、蜜三體概念。影片不斷浮出象徵,卻也以時間的當下跟逆轉,來瓦解人類凝結難解的內心世界。

這種打破線索卻又暗置共通性的手法,也堪稱這三部曲迷人的所在。藉由時序的倒敘,由中年、青年回到童年,一步步粹練出約瑟夫(土耳其)現今的模樣。


《卵》這最先開拍的第一部序曲(但又稱不上是首部曲,反而像是終曲),影片開始於一個老婦人的走入銀幕,恍惚彷彿找不到親人的畫面,它喻出了影片隱含的「尋找」的主題。這三部曲,都是講著這個尋找的核心-找尋原鄉的贖罪跟溫暖

三部曲以三段母子關係的疏離變化跟對母親(女性)的態度,進而變成父親(成人)之間的心理成熟故事,點滴拼湊出導演腦中的完整土耳其當代印象,那種禮教制度下,命運對於個人,囚禁心靈跟綿延至個體整個人生的制約力。有時人隨著年紀漸長會變得越複雜,中年詩人約瑟夫就是這樣有著許多外殼的個體。也正符合片名蛋的外殼一般。

詩人約瑟夫對於母親的去世看似冷感,僅能從艾拉這個照顧母親的女孩中窺知母親臨終前的點滴,這是某種自我否認的防衛意識,母子關係的惡劣,在下一部《乳》當中獲得某種答案,然而也不一定是正解,母親宰羊而還願,但影片隻字未提母親還的是什麼願?直到了約瑟夫深夜遇見兇狠的巨犬,從害怕跪倒到忍不住對泣的同時,他全身的佯裝以及對母親去世的冷血,才完全崩潰。他那位早已過世的母親,才是他心中的祭品。可以是他某種青春消逝的痕跡,或是他不願面對的母親往事與歷史,又或者是母親多年盼望他歸來(原諒她?)卻未得的回應。導演曖昧的留了許多可能性,影片如此龐大的命題跟感觸,就這樣輕鬆的被男主角給哭了出來,而哭泣之後,男主角安詳地睡醒來,他也才正視,眼前這個溫柔女性(艾拉),對於他的意義。

那像是某種健全後,以及某種儀式後的新生。而這正也極似卵的意義,一個開始跟某個新生命的象徵。

《卵》裡的約瑟夫看不到他對於逝去母親的傷痛,觀眾隨著鏡頭看他那冰冷的心,被遺忘的詩人身份,以及自我囚禁的心靈,緩緩解放釋懷的漫長過程。《乳》則是與母親相依為命,送牛奶維生的青年約瑟夫,單親家庭/戀母,約瑟夫嘗試成為父親(欲尋找到自我權力的象徵),但當母親愛上他人,他失望了,他原本的獨自佔有母愛,成為《乳》的重點。蛇這男性隱喻不斷出現在影片當中,別忘了,蛇是會吞蛋(卵)的,所以,喪夫的母親渴望新男性的加入時,房內就有蛇的蹤跡,更呼應出片頭嘴吐蛇出的陌生女子,蛇成為了某種出軌跟父權男性的象徵。然而青年無法取代父親,而又無法原諒母親,這雙重的矛盾,也正突顯是乳的意義,他斷奶了嗎?他是否還渴望著母親一些其他事務?《乳》這位青年約瑟夫所歷經的感情及背叛階段,明顯承先啟後的,點破約瑟夫某種長大的過程,待去解決的問題。經歷父親不在,或者母親愛上別人後,的諸多內隱情緒及多重矛盾,故事的最後,男主角放棄寫詩的夢想,離開家到了礦坑,某個程度,是獨立,但也是迫於某種現實/夢想,失去母親(愛情)/家中地位被取代(父親?),詩歌(藝術)/金錢間等等多重的意欲。

影片到後面越顯意喻性及開放性。他尾隨母親的情郎,想殺了他(弑新父/伊底帕斯情結?)卻收手而抱起江邊的大土虱,接著鏡頭演到他抱著大魚回去,卻發現母親慈祥的在拔鵝毛,這整段充滿如意識流的段落,從他在池邊卻隱約知道自己還是幼雛(在荒草中看到小雞),到恍然意識到他並不瞭解母親。這幾個精彩的超現實意像化,不僅引申式的表達出母子兩人情感上的岐異,更傳神建構出了青年的失落感。最後他到礦坑,也意味著,是某種幻滅後的醒悟。他頭上的探照燈所映照出的靄靄白光,更是神來一筆的照出如安東尼奧尼式《蝕》般深度哲思人文,那是青年約瑟夫對於人生悲憫的環照,也是他青年時期的終結,由詩人到工人,由文學到礦業,這種身份跟情緒轉換的現實殘酷。

而到了第三部《蜜》,反樸歸真的童年約瑟夫,原來是個口吃的、不喝牛奶以及渴求父親歸來的小孩。這三個同名卻同特質的男性/男孩,看似簡單卻深刻的鑿出了由家庭到土耳其國族的潛在印象,而這個印象,是屬於父權的缺席、鄉愁母親、以及分離後尋覓不得的情結。

《蜜》提供了許多解答,影片開頭即是前兩部作品《乳》跟《卵》的融合跟延伸,父親如神話般的從森林遠方入場(如《卵》的母親),接著被吊在半空(《乳》的吐蛇女子),眼前飛過一隻蜜蜂。從遠方而來入鏡印象,幽默宣示出本片是三部曲之統合一般。這個神奇的開頭不但讓觀眾的心懸在半空,我們不得而知父親是生是死,更讓影片帶上了希望跟蜂蜜的命題。男孩跟著鷹(也是某種父親化身)跑進,這片猶如神話般的土耳其森林,卻又在課堂上備受煎熬,因為他語言發展遲滯,但心智卻是敏感早熟的。我們彷彿帶著原罪的小約瑟夫身上,窺看到他照顧癲癇父親,把禮物送給生病的好友(作為贖罪),尋求成熟男性(父親及老師)的讚許與認同的心理成長。

影片中的癲癇發作,也讓三部曲的約瑟夫充滿關連性:當中年約瑟夫對著拉繩場景昏倒時,正好呼應著蜜當中小男孩生父親悶氣的時刻;而當青年約瑟夫發現母親上了情郎的車時,他即刻發作而後出了車禍躺在路邊;而父親在捕蜂途中昏倒於森林時,小約瑟夫赫然在溪邊看見野生的鹿。這些躺在地上看似暈過去的時刻,卻也有某種療傷跟抒發不滿感,讓神秘又根植於基因的三位約瑟夫跟約瑟夫的父親(四位土耳其男性),在鏡頭後隱隱的做出血緣上的同族連結。

影片甚至讓牛奶,浮出了塔可夫斯基《犧牲》般的意涵,當小約瑟夫看著哀傷母親,卻又絲毫無能安慰時,只好鼓起勇氣喝下牛奶,至此電影跨出了另一層不可思議的深度,牛奶不僅是牛奶,還是某種,兒童對於死亡、成人世界的理解。這難以理解的鴻溝,竟被這杯牛奶給輕輕柔柔的表現出來,於是,小約瑟夫此時想成為了取悅母親的獨子,而這種情感也延續到《乳》。

一如父親所交待,要他好好照顧母親。小約瑟夫嚐父親垂釣下的蜂蜜,成為某種苦澀的回憶,成就為某種「苦蜜」。並不是只是甜甜的父親回憶,而是參雜母親的眼淚、他的童年口吃與害羞、以及父親的消失等生命記憶。同樣的,牛乳也不單純是青年約瑟夫賴以維生的販賣品,而是與母親之間拉扯的情結,一如卵的中年約瑟夫想回歸卻不可得一般。

當小約瑟夫躺在樹下,靜靜的睡去時,那是整個三部曲最撫慰的一個時刻,超越了時空,讓整個系列電影夢囈般的詩樣悲傷氣氛,由小男孩睡去而結束。然而這個一呼一吸的結束,如夢似真一般,停滯舒緩了一切傷痛跟憂愁,人類終究屈服於自然下,也推進了約瑟夫/土耳其的整個生命。

《蜜》堪稱是金熊獎中的金熊獎作品,以極簡單寫實的風格,卻透露出細細暗微的詩意,清晰反映出靈視眼光的透析,更一脈相承,把 《卵》及《乳》的土耳其靈魂一同融入。三部曲皆是靜謐而幽雅,看似那麼疏遠,卻又如此親密,土耳其三部曲極似21世紀的《木鞋樹》一般,充滿生命悠悠長流的人類感情史觀,講著家庭跟土地及人類相依存的完美電影。最終小約瑟夫是否找到了原鄉,又或者是找到了解脫,聖經寫:唯有走過死亡蔭谷,才能抵達應許之地。而只有沈沈的睡去與做夢,才能尋得心靈的慰藉。



(本文原載電影欣賞14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