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3日 星期六

『夢土耳其約瑟夫三部曲』


                                                                                                                

「當我醉倒在路邊 /你走過來 /俯身看我 /巨大的星空 /我可以許一個願望嗎?」  -鯨向海



賽米•卡普拉諾格魯(Semih Kaplanoğlu)的『夢土耳其約瑟夫三部曲』(《卵》《乳》《蜜》),堪稱是影壇數年來最靈視又透徹的柏林金熊獎作品,不但擁有新寫實主義般的敘事模式,更有詩意語言般的攝影筆觸,在形而上的寓意跟實質內的劇情上,兼具象徵跟飽滿地呈現這個當代土耳其的三個約瑟夫。

然而,這三個世代,卻是出奇的用「地域環境」來捕捉跟結合的。既是同一位也是三位。土耳其的人文風景在影片中俯拾即是:都市的中年詩人,鄉村的青年,跟森林裡的兒童,彷彿當代”神話”般的奇景-海邊與道路,荒原跟森林,白天與黑夜,大量的動物跟早餐桌上的卵、乳、蜜三體概念。影片不斷浮出象徵,卻也以時間的當下跟逆轉,來瓦解人類凝結難解的內心世界。

這種打破線索卻又暗置共通性的手法,也堪稱這三部曲迷人的所在。藉由時序的倒敘,由中年、青年回到童年,一步步粹練出約瑟夫(土耳其)現今的模樣。


《卵》這最先開拍的第一部序曲(但又稱不上是首部曲,反而像是終曲),影片開始於一個老婦人的走入銀幕,恍惚彷彿找不到親人的畫面,它喻出了影片隱含的「尋找」的主題。這三部曲,都是講著這個尋找的核心-找尋原鄉的贖罪跟溫暖

三部曲以三段母子關係的疏離變化跟對母親(女性)的態度,進而變成父親(成人)之間的心理成熟故事,點滴拼湊出導演腦中的完整土耳其當代印象,那種禮教制度下,命運對於個人,囚禁心靈跟綿延至個體整個人生的制約力。有時人隨著年紀漸長會變得越複雜,中年詩人約瑟夫就是這樣有著許多外殼的個體。也正符合片名蛋的外殼一般。

詩人約瑟夫對於母親的去世看似冷感,僅能從艾拉這個照顧母親的女孩中窺知母親臨終前的點滴,這是某種自我否認的防衛意識,母子關係的惡劣,在下一部《乳》當中獲得某種答案,然而也不一定是正解,母親宰羊而還願,但影片隻字未提母親還的是什麼願?直到了約瑟夫深夜遇見兇狠的巨犬,從害怕跪倒到忍不住對泣的同時,他全身的佯裝以及對母親去世的冷血,才完全崩潰。他那位早已過世的母親,才是他心中的祭品。可以是他某種青春消逝的痕跡,或是他不願面對的母親往事與歷史,又或者是母親多年盼望他歸來(原諒她?)卻未得的回應。導演曖昧的留了許多可能性,影片如此龐大的命題跟感觸,就這樣輕鬆的被男主角給哭了出來,而哭泣之後,男主角安詳地睡醒來,他也才正視,眼前這個溫柔女性(艾拉),對於他的意義。

那像是某種健全後,以及某種儀式後的新生。而這正也極似卵的意義,一個開始跟某個新生命的象徵。

《卵》裡的約瑟夫看不到他對於逝去母親的傷痛,觀眾隨著鏡頭看他那冰冷的心,被遺忘的詩人身份,以及自我囚禁的心靈,緩緩解放釋懷的漫長過程。《乳》則是與母親相依為命,送牛奶維生的青年約瑟夫,單親家庭/戀母,約瑟夫嘗試成為父親(欲尋找到自我權力的象徵),但當母親愛上他人,他失望了,他原本的獨自佔有母愛,成為《乳》的重點。蛇這男性隱喻不斷出現在影片當中,別忘了,蛇是會吞蛋(卵)的,所以,喪夫的母親渴望新男性的加入時,房內就有蛇的蹤跡,更呼應出片頭嘴吐蛇出的陌生女子,蛇成為了某種出軌跟父權男性的象徵。然而青年無法取代父親,而又無法原諒母親,這雙重的矛盾,也正突顯是乳的意義,他斷奶了嗎?他是否還渴望著母親一些其他事務?《乳》這位青年約瑟夫所歷經的感情及背叛階段,明顯承先啟後的,點破約瑟夫某種長大的過程,待去解決的問題。經歷父親不在,或者母親愛上別人後,的諸多內隱情緒及多重矛盾,故事的最後,男主角放棄寫詩的夢想,離開家到了礦坑,某個程度,是獨立,但也是迫於某種現實/夢想,失去母親(愛情)/家中地位被取代(父親?),詩歌(藝術)/金錢間等等多重的意欲。

影片到後面越顯意喻性及開放性。他尾隨母親的情郎,想殺了他(弑新父/伊底帕斯情結?)卻收手而抱起江邊的大土虱,接著鏡頭演到他抱著大魚回去,卻發現母親慈祥的在拔鵝毛,這整段充滿如意識流的段落,從他在池邊卻隱約知道自己還是幼雛(在荒草中看到小雞),到恍然意識到他並不瞭解母親。這幾個精彩的超現實意像化,不僅引申式的表達出母子兩人情感上的岐異,更傳神建構出了青年的失落感。最後他到礦坑,也意味著,是某種幻滅後的醒悟。他頭上的探照燈所映照出的靄靄白光,更是神來一筆的照出如安東尼奧尼式《蝕》般深度哲思人文,那是青年約瑟夫對於人生悲憫的環照,也是他青年時期的終結,由詩人到工人,由文學到礦業,這種身份跟情緒轉換的現實殘酷。

而到了第三部《蜜》,反樸歸真的童年約瑟夫,原來是個口吃的、不喝牛奶以及渴求父親歸來的小孩。這三個同名卻同特質的男性/男孩,看似簡單卻深刻的鑿出了由家庭到土耳其國族的潛在印象,而這個印象,是屬於父權的缺席、鄉愁母親、以及分離後尋覓不得的情結。

《蜜》提供了許多解答,影片開頭即是前兩部作品《乳》跟《卵》的融合跟延伸,父親如神話般的從森林遠方入場(如《卵》的母親),接著被吊在半空(《乳》的吐蛇女子),眼前飛過一隻蜜蜂。從遠方而來入鏡印象,幽默宣示出本片是三部曲之統合一般。這個神奇的開頭不但讓觀眾的心懸在半空,我們不得而知父親是生是死,更讓影片帶上了希望跟蜂蜜的命題。男孩跟著鷹(也是某種父親化身)跑進,這片猶如神話般的土耳其森林,卻又在課堂上備受煎熬,因為他語言發展遲滯,但心智卻是敏感早熟的。我們彷彿帶著原罪的小約瑟夫身上,窺看到他照顧癲癇父親,把禮物送給生病的好友(作為贖罪),尋求成熟男性(父親及老師)的讚許與認同的心理成長。

影片中的癲癇發作,也讓三部曲的約瑟夫充滿關連性:當中年約瑟夫對著拉繩場景昏倒時,正好呼應著蜜當中小男孩生父親悶氣的時刻;而當青年約瑟夫發現母親上了情郎的車時,他即刻發作而後出了車禍躺在路邊;而父親在捕蜂途中昏倒於森林時,小約瑟夫赫然在溪邊看見野生的鹿。這些躺在地上看似暈過去的時刻,卻也有某種療傷跟抒發不滿感,讓神秘又根植於基因的三位約瑟夫跟約瑟夫的父親(四位土耳其男性),在鏡頭後隱隱的做出血緣上的同族連結。

影片甚至讓牛奶,浮出了塔可夫斯基《犧牲》般的意涵,當小約瑟夫看著哀傷母親,卻又絲毫無能安慰時,只好鼓起勇氣喝下牛奶,至此電影跨出了另一層不可思議的深度,牛奶不僅是牛奶,還是某種,兒童對於死亡、成人世界的理解。這難以理解的鴻溝,竟被這杯牛奶給輕輕柔柔的表現出來,於是,小約瑟夫此時想成為了取悅母親的獨子,而這種情感也延續到《乳》。

一如父親所交待,要他好好照顧母親。小約瑟夫嚐父親垂釣下的蜂蜜,成為某種苦澀的回憶,成就為某種「苦蜜」。並不是只是甜甜的父親回憶,而是參雜母親的眼淚、他的童年口吃與害羞、以及父親的消失等生命記憶。同樣的,牛乳也不單純是青年約瑟夫賴以維生的販賣品,而是與母親之間拉扯的情結,一如卵的中年約瑟夫想回歸卻不可得一般。

當小約瑟夫躺在樹下,靜靜的睡去時,那是整個三部曲最撫慰的一個時刻,超越了時空,讓整個系列電影夢囈般的詩樣悲傷氣氛,由小男孩睡去而結束。然而這個一呼一吸的結束,如夢似真一般,停滯舒緩了一切傷痛跟憂愁,人類終究屈服於自然下,也推進了約瑟夫/土耳其的整個生命。

《蜜》堪稱是金熊獎中的金熊獎作品,以極簡單寫實的風格,卻透露出細細暗微的詩意,清晰反映出靈視眼光的透析,更一脈相承,把 《卵》及《乳》的土耳其靈魂一同融入。三部曲皆是靜謐而幽雅,看似那麼疏遠,卻又如此親密,土耳其三部曲極似21世紀的《木鞋樹》一般,充滿生命悠悠長流的人類感情史觀,講著家庭跟土地及人類相依存的完美電影。最終小約瑟夫是否找到了原鄉,又或者是找到了解脫,聖經寫:唯有走過死亡蔭谷,才能抵達應許之地。而只有沈沈的睡去與做夢,才能尋得心靈的慰藉。



(本文原載電影欣賞146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